2013年4月11日 星期四

龍應台《目送》



龍應台:《目送》(香港:天地圖書,20087月)。總340頁。HK$90

龍應台,筆名胡美麗,台灣著名作家,台北市首任文化局局長、中華民國文化部首任部長。

1984
年,龍應台於《中國時報》撰寫「野火集」專欄,引起熱烈回響,對台灣民主發展極具影響;隔年,同名專集出版,20天內加印4次,發行約十萬本,獲余光中譽為「龍捲風」。除了《野火集》,龍應台另有許多時評政論的專著,如《野火集外集》、《從東歐看臺灣》、《看世紀末向你走來》、《我的不安》、《百年思索》、《請用文明來說服我》等(案:論政文章,請看繁體版,內地版有刪改)。

八十年代,龍應台旅居德國,與德籍前夫結婚(現已離婚),生下兩子,長子為安德烈,次子為菲力浦。自撫養孩子後,龍應台的作品主題漸開闢出新天地,既有論政的尖銳批判,又有溫情洋溢的輕鬆小品,如《孩子你慢慢來》。後來,孩子漸長,兩代隔閡日深,加上離婚、父親離逝等打擊,龍氏作品又轉趨沉鬱,抒情風格濃厚,讀來往往有難以言盡的無奈。

個人感覺,無論是議政的作品,還是探討親情的文章,龍應台的文風,總嫌煽情,文勝於質。龍氏的議論文,有部分流於理論單薄,不無可議(李敖著有《大江大海騙了你》,全書大力抨擊龍應台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)。然而,龍應台寫人、寫情、寫文化的散文,文辭優雅柔美,感情深邃真摰,細味引人入勝,各界一致好評。

其中《目送》一書,堪為龍應台親情散文之嶺峯作。全書共收68篇散文,寫父親的離逝、母親的衰老、兒子的離別、朋友的牽掛、兄弟的攜手共行,寫失敗和脆弱、失落和放手,寫出時間無情流轉中最深沉的感觸與領悟,寫盡人生的纏綿不捨與絕然虛無,如燭光冷照寒壁,看透人生的幽微、憂傷、沉重。

首篇〈目送〉,被譽為二十一世紀的〈背影〉(朱自清的經典感人作品),去年獲教育局選為中文科公開考試的閱讀理解範文,評價極高。除〈目送〉外,書中不乏佳篇,例如:

〈(不)相信〉寫作者對不同價值觀的反思,娓娓道來相信與不相信間的沉吟與矛盾。據說,此文特別受內地讀者重視。

〈共老〉描寫兄弟姊妹間的特殊感情,作者形容家人並非永不交叉的鐵軌,未必朝夕相對,如影隨形;但無論如何,像同一株雨樹上的枝葉那樣,相隔再遠,同樹同根,日開夜闔,可以共老。

〈母親節〉借兒子安德烈轉給龍應台的電郵「與母親的典型對話」,揭示造成兩代隔膜的因由。

〈如果〉寫龍應台在飛機上偶遇返鄉的老人,聯想到自己過世的父親,以及那個時代每一位被迫離鄉,在異地老去的少年,內心無比沉痛與悔恨。

總括而言,《目送》一書,悲欣交集,出版社謂此書乃跨三代共讀的人生之書,並非溢美之辭,謹此大力推介。謹錄〈目送〉全文於下,以供欣賞。

附帶一提,台灣版《目送》篇幅較香港版多,卷首更獨家附載龍應台〈序〉。兩相比較,似乎買台版較划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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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目送〉

華安上小學第一天,我和他手牽著手,穿過好幾條街,到維多利亞小學。九月初,家家戶戶院子裡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,枝枒因為負重而沈沈下垂,越出了樹籬,勾到過路行人的頭髮。

很多很多的孩子,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。小小的手,圈在爸爸的、媽媽的手心裡,怯怯的眼神,打量著周遭。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生,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:一件事情的畢業,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。

鈴聲一響,頓時人影錯雜,奔往不同方向,但是在那麼多穿梭紛亂的人群裡,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──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,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。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,但是他不斷地回頭;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,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。

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裡。

十六歲,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。我送他到機場。告別時,照例擁抱,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,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。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。

他在長長的行列裡,等候護照檢驗;我就站在外面,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。終於輪到他,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,然後拿回護照,閃入一扇門,倏乎不見。

我一直在等候,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。但是他沒有,一次都沒有。

現在他二十一歲,上的大學,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。但即使是同路,他也不願搭我的車。即使同車,他戴上耳機──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,是一扇緊閉的門。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,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: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,眼睛望向灰色的海;我只能想像,他的內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,但是,我進不去。一會兒公車來了,擋住了他的身影。車子開走,一條空蕩蕩的街,只立著一只郵筒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瞭解到,所謂父女母子一場,只不過意味著,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。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,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:不必追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意識到,我的落寞,彷彿和另一個背影有關。

博士學位讀完之後,我回台灣教書。到大學報到第一天,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。到了我才發覺,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,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。卸下行李之後,他爬回車內,準備回去,明明啟動了引擎,卻又搖下車窗,頭伸出來說:「女兒,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,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。」

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,然後噗噗駛出巷口,留下一團黑煙。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,我還站在那裡,一口皮箱旁。

每個禮拜到醫院去看他,是十幾年後的時光了。推著他的輪椅散步,他的頭低垂到胸口。有一次,發現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,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,裙子也沾上了糞便,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台北上班。護士接過他的輪椅,我拎起皮包,看著輪椅的背影,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,然後沒入門後。

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。

火葬場的爐門前,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沈重的抽屜,緩緩往前滑行。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麼近,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。雨絲被風吹斜,飄進長廊內。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髮,深深、深深地凝望,希望記得這最後一次的目送。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,所謂父女母子一場,只不過意味著,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。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,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,而且,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:不必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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